查看原文
其他

人啊,谁不苦呢?

林培源 楚尘文化 2021-03-31

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038篇,选自青年作家林培源的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原题为《青梅》。


小说用简明的语言勾勒了蓝姨的命运线条。在支离破碎的生活里,她并没有放弃将其弥合的机会,努力地在琐碎中寻找光亮。小说也如青梅泡酒,除了苦以外,也有酸甜醇厚的意味。


你喜欢这篇小说吗?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2017—2018),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小说叙事研究。曾获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作品入选《2019短篇小说》《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等。201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



01.

蓝姨老了。

第一次见蓝姨,大约是十年前,她来我家,一手挽塑料编织的提袋,一手拎了只老母鸡。我去应门,见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个子不高,短发,鱼尾纹明显,肤色偏暗,鼻翼一侧有一颗突起的肉痣。

她问:“妹仔,你妈妈在家吗?”

我从未见过她,心想她该是母亲的旧相识。正打算喊母亲时,母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来了来了”——母亲见到蓝姨,惊喜得差点叫起来。她抱住蓝姨的胳膊,激动地说:“啊,是你,进来,进来!”

我立在门边,看着她们。

她们的眉目是舒展的、欣慰的,那是久别重逢的人脸上才有的表情。

蓝姨掂了掂手中的老母鸡说:“这是给你带的,补一补身体。”

母亲说:“哎呀,人来就好了,怎么还带东西!”

蓝姨抓着老母鸡,鸡的腿脚绑在一起,倒吊着,灰黄色的羽毛鲜亮得很。她说:“反正是自家养的土鸡,炖汤最好,先养起来吧。”

母亲翻出一只竹筐,蓝姨动作利索,将竹筐倒扣,提起来,鸡搁进去,再找了重物压上。“这样就跑不了啦。”蓝姨说。

母亲从桶里舀出一勺水给蓝姨洗手,蓝姨抬起头,见我站在一边,眉目带笑说:“姿娘仔都这么大了,长得好看,好看!”

母亲哈哈笑起来:“她啊,跟她爸一样,太瘦了。”她们俩的对话让我脸颊一阵热。母亲说:“还站着做什么,叫蓝姨。”我声音细细地喊了声“蓝姨”。蓝姨应了声“欸”,接着就从圆鼓鼓的提袋里掏出一只富士苹果递给我。苹果握在手中,有圆润冰凉的触感。这时我才留意到蓝姨的手指,粗糙、指甲灰黑,明显是干惯了粗活的人。
 
母亲吩咐我去厨房看下,火关小点。

厨房煤气灶上搁着一只陶瓷炖锅,蓝色的火苗舔舐锅底,从盖子突突往外冒热气,一股浓郁的田七味扑鼻而来。我那时读初中,个子不高,胸脯发育得不好,走路缩着,佝背,不敢抬头。清平街的老辈人传给母亲一个土方,说是田七炖鸡,有助于长身高。老辈人又吩咐说,田七不可过量,适度就好,过了,非但起不了作用,还会吃坏身体。母亲遵循这个土方,三五天炖上一锅,要我喝下。她说,喝了才不会变矮冬瓜。我不喜欢田七的味,苦中带涩,和着炖得烂熟的鸡肉,汤水呈深绿色,明明是补品,尝起来却像中药。

我守在厨房,搬张凳子坐在饭桌前,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半,有苍蝇飞来,落在上面,我用嘴将它吹走。过了一阵子,它又飞来,这次我抬起手来打,一不小心,将苹果打落在地。我怕这一幕被母亲撞见,吃不准又是一顿骂,捡起苹果,迅速扔进垃圾篓。

母亲和蓝姨在客厅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母亲问:“今年收成怎样?”

蓝姨叹口气:“香蕉长势不错,都卖了,不过今年这批鸡苗着瘟了,养鸡场亏本了。”

母亲安慰她:“无相干啦,钱没了再赚回来,人平安就好。”

然后我又听母亲问:“淑君毕业没?”

蓝姨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怨气:“当初要是认真点就好了,现在高中考不上,要去读中专,学费贵死啊。她爸就说,姿娘仔还是要多读书, 过早出来不好,现在社会风气差,姿娘仔容易给人骗。话是这么说, 钱还不是由我出?”

母亲和蓝姨的对话时断时续。我听到母亲在冲茶,茶具磕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望着天井落下的日影,细细长长,从墙面移动到地砖,一截一截,像缓慢挪动的蛇。


大人闲聊,我向来不感兴趣。那天不知为何,蓝姨和母亲的对话, 逐渐牵引出一些“故事”的味道。隔着一堵墙,我仔细地听着,借由零星碎片,大致拼凑出蓝姨一家人的轮廓。

蓝姨和丈夫一直忙忙碌碌,养鸡是这一两年才着手的事。养鸡前景好,但技术难度大,鸡苗大病小病一来,是随时要命的。冷月鸡场要集体供暖,很考验技术,温度调不好,鸡苗就得遭殃。一年下来, 饲料、药物、人力、物力投进去一大笔钱,今年没赚,就意味着亏本。淑君是蓝姨的大女儿,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叫仁楷。蓝姨的儿子比女儿争气,读书自觉,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

淑君姐大我三岁,阿楷和我同年。蓝姨口中的这对姐弟性格迥异。

姐姐性格外向,大大咧咧的;弟弟内敛有余,一放学便将自己关进房间做作业,作业做完,也不出去。“阿楷资质好,是读书的料,只要考得上,我和他爸再辛苦都会供。”蓝姨感叹,两人性格换一下就好了。

母亲说:“孩子大了,性格会慢慢变好的,晓玲如果跟阿楷一样爱读书,我会半夜掀被子起来笑的。”

我没想到母亲会将我扯进她们的谈话中,悬着一颗心,想听听还有无下文。然而话题就此中断,接下来是一番不冷不热的闲谈。蓝姨继续抱怨日子过得不如意,母亲一面劝慰她,一面吐苦水,间或开玩笑说,当年要不是为了保教职,早把儿子生了,现在想生也晚了。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絮絮叨叨的“假设”,她一直后悔没给我们家生个儿子。在崇尚“儿女满堂”的清平镇,我们这样的三口之家几乎是“异类”。母亲不敢生二胎,还有个原因,是担心以后拿不到退休金。两个久未谋面的女人,聊起来,一句接一句,将各自漏掉的时光,对半缝接起来。

时隔许多年,那一天很多细节模糊了,但我记得分明— 蓝姨送了一樽自己酿的青梅酒。在乡下,青梅俗称青竹梅。蓝姨说:“这樽梅酒是旧年的。”母亲向她讨教酿制方法,蓝姨便一五一十,将从采摘到酿制的过程细细道来。蓝姨说:“一斤梅一斤酒,酒最好是酒厂买的,味道醇些,梅洗净,晒干水汽,加八两冰糖,封存好,一并酿就行。” 蓝姨送的青梅酒装在一只窄口酒樽里,酒樽碗口粗,颜色浑浊。青梅泡得皱了,沉于底部,在浊黄的液体中轻微晃动着,像一群醉倒在酒中的顽童。

那天母亲下厨,做了一桌好吃的。午饭吃得热热闹闹,蓝姨把酒倒在小杯里让我尝尝。父亲抿一口,竖起大拇指。母亲仰起脖子,一 杯落肚,啧啧称赞,好多年没喝过这么醇的梅酒了。我小口小口尝着酒,青梅酒甜中带酸,滑到喉咙处,又渗出酒味,一小杯下去,脸灼灼地烧起来。

酒足饭饱,我帮母亲收拾完碗筷,进房间午睡。一觉醒来,天色暗淡。蓝姨早就离开了。
 

02.


蓝姨是母亲饶平老家的好姐妹。听母亲说,年幼时两人关系甚好, 上学放学都黏在一起。蓝姨祖上几辈是种田的,家里条件差,按成分划分,属贫下中农。大饥荒,没东西吃,母亲说家里藏有一袋番薯, 她偷来一两个送给蓝姨,事情败露,吃了外公一顿“竹仔鱼”。蓝姨一家八口人,她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蓝姨年龄居中,身体好,结实耐劳,弟弟妹妹年纪小,干不来农活,姐姐出嫁后,蓝姨自然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母亲说,农忙时,蓝姨插秧、喷农药、挑粪,样样干得好。收稻谷了,蓝姨挽起裤管下田,手握镰刀, 割得比谁都快,一个人可以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稻谷,从田地里走到田坎上,大气不喘一口。


外公外婆都是教师,领工资的,家里条件稍好些,母亲从小不用下田地,不用干粗重活。母亲觉得蓝姨这样太苦,一有机会,就尽力帮蓝姨。她说,她和蓝姨两个人缘分深,说话投机。她总觉得她们是 凤凰,飞不出乡下,也早晚会栖上枝头。母亲鼓励蓝姨继续读书,考师专,毕业出来当教师,挣国家工资。这是当时鲜少人走的路,母亲说,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吃苦的命。

蓝姨离开后,母亲心心念念。母亲说,蓝姨家里穷,她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不然现在应该过得更好。我问母亲:“什么叫‘过得更好’?”母亲答非所问:“有些事情,过了没法重来,人生下来做龙做凤,由不得自己选择啊。”

母亲像一个已经攀上了半山腰的登山者,回头看山下还在挣扎的人,半是庆幸,半是慨叹。

蓝姨先去蔗糖厂打工,起早摸黑做了几年,到了待嫁年纪,媒婆找上门,介绍了同乡一个男人。蓝姨觉得对方老实可靠,趁势就结了婚。婚后的蓝姨继续待在蔗糖厂,后来厂里改制,要裁一批员工,蓝姨不幸在下岗名单里。结束蔗糖厂的工作,蓝姨又在乡里的建筑工地做短工,挑砖头,拌水泥,晒得跟只猴子一样,又黑又瘦。蓝姨丈夫是个老实人,木讷口拙,不会做生意,就承包下几亩地,种林檎和青枣,起早贪黑,眼窝深陷,笑起来额头满是皱纹。

孩子渐渐长大,学费、生活费,样样是开销。蓝姨丈夫种的林檎和青枣卖不到什么好价钱,蓝姨看着不是办法,恰好当时乡下兴起进市区摆摊做小生意的热潮,蓝姨觉得这样有奔头,便辞了工地的活, 在乡下收购水果蔬菜,挑副担子上市区摆摊。那时交通不便,蓝姨在公路边拦车,担子要先放车厢顶部,用绳索绑好。人挤在闷热难闻的车厢里,有时没座位,就一路站到市区,风雨无阻。


母亲曾带我去过市区走亲戚。在老街一带,骑楼附近,摆摊的大多是些妇人,一个个晒得面色焦黄。有的头戴斗笠,斗笠边檐垂下一圈薄纱,既遮光,又防晒。凡是这般打扮的,大多从海边来,以卖海产品为主。

自从知道蓝姨的故事之后,我总在想,当年跟母亲上市区走亲戚, 怎么没碰到蓝姨呢?蓝姨会不会就蹲在某个热闹街区的角落,坐在矮凳上守蔬果摊?身边一杆秤、一只水壶,人佝偻着,苍蝇飞来,她举起扇子赶,望着人声喧嚣的街区,对未来有了期许。蓝姨和其他讨生活的人一样,从无到有,从生到熟,一开始学吆喝,声音极低,后来有经验了,懂得吆喝,也知道怎么选地段,才不会遭到城管驱赶。一天下来,满满的担子空了,扣除来回车费、伙食费和进货的成本,能挣上几十上百。这在当时,是不错的收入了。

母亲感慨说:“人和人之间,说断联系就断联系,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啊,一个电话,再远也能联系上。”母亲这样说,是因为自从嫁人离开饶平后,她就很少回去,回去也是逢年过节,走亲戚,陪老人,哪 里有时间找老朋友叙旧?

蓝姨嫁人之后,搬到另一个乡里住,也不常回娘家。

十多年来,母亲和蓝姨各自操持自己的家,见不到几次面。

那次蓝姨来我家做客,也是费了好大心思,其间辗转询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才打听到我家的住址。
 
03.

初中毕业那年,有天我和母亲上市场买菜,走到大池塘边上,母亲忽然停下,激动地问我:“你看看,是不是蓝姨?”我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望去,大榕树下一排小贩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还蹲着一个长发的女孩。母亲快步走过去,我跟在后面。母亲上前喊蓝姨,蓝姨半眯着眼,差点认不出母亲来。蓝姨身边,是她女儿淑君,母女俩眉目相像,不过淑君姐的五官更耐看些。她坐在矮凳上,过秤、装袋、收钱找钱,动作娴熟。母亲和蓝姨寒暄一阵,身边的小贩好奇地看着。菜市场人声喧嚣,母亲说:“不妨碍你做生意了,收摊后来家里吃饭啊!”母亲让我先回家,自己进去市场买菜。等她回来时,桌上多了卤肉、冬瓜、排骨和一碟切成片的莲藕灌糯米。我帮母亲打下手,在厨房忙活。母亲问我:“蓝姨女儿长得不错吧?”我说:“她好瘦啊!”母亲说:“太瘦不好,估计是营养不良。”我在心里暗暗反驳母亲,同时又为自己的身材担忧。初中毕业那年,我实在太胖了,大腿粗,又不显腰身,头发自然卷,母亲还死活不让我拉直,说是拉头发会损发质。淑君姐身形纤瘦,薄薄两片唇,双眼皮,眉毛细细长长,跟描过一样,头发又黑又亮,扎马尾。那天她穿着旧旧的牛仔裤和短袖 T 恤, 端坐在摊档围成的狭窄空间里,与周遭杂乱的环境形成巨大反差。路过的人,不论男女,都会放慢脚步,瞟上几眼。大概觉得,这样的女孩,置身肉摊鱼肆间,有清新脱俗之感。

父亲下班回家,见到一桌丰盛的菜,吃惊地问:“今天什么日子啊,加菜?”母亲说:“今天请蓝姐和她女儿来吃饭。”说话间,母亲端一锅鱼头豆腐汤出来,汤很烫,摆到餐桌上,冒着热气。母亲说她在汤底加了一样东西,要我猜是什么。我闻了闻,摇摇头。母亲颇为得意地说:“是‘金不换’啦,炖汤加几片,味道更好!”母亲有个心愿,希望我能承袭她的烹调天赋,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但我天性拙笨,不是烧菜做饭的料,她传授的这些烹调技巧,我一概左耳进,右耳出。

饭菜上齐后,我们坐下来,等蓝姨和淑君姐。

母亲为自己做的一桌美食沾沾自喜,她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像等待别人阅卷点评的学生。我忍不住夹一块卤肉尝尝,母亲数落我:“少吃肥腻的,看看你的身材!”我悻悻地搁下碗筷,吐了吐舌头。半个钟头过去,父亲问母亲:“这时候应该收摊了,怎么还没来?”

母亲眉头皱着,说:“我去看下。”说完,伞也不打,顶着日头,往菜市场赶。

好多年过去,我总会记起那天淑君姐的脸,那张脸有怨恨和厌弃, 以及难以说清的戾气。母亲人未到家,大老远就喊起来:“快,快出来帮忙!”母亲声音凄厉,她一喊,邻居街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捧着碗筷,跑出来看。我光脚跑出门,父亲手忙脚乱,赶在前头。蓝姨嘴角瘀青,拖着一副担子,站在门口喘气。淑君姐一只袖子裂开来,露出胸衣带子,她抱着胳膊,紧紧捂住。父亲见状,从家里拿出一件衬衣,披到淑君姐身上。邻居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淑君姐坐在沙发上,咬着嘴唇,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露出来,目光灼灼,烫得人心疼。她披着父亲的衬衣,胸口一起一伏,眉角挂着泪。她的牛仔裤磨破了,沾着泥水。蓝姨伸手去碰她,被她推开。蓝姨问淑君姐:“你没事吧?”淑君姐瞪了蓝姨一眼,脱口道:“死了才没事!”蓝姨被女儿的话噎着,脸色十分难看,她嘴唇哆嗦,两颊的肉在颤抖。母亲抽出纸巾,帮淑君姐擦掉腿上的污渍,又从抽屉里翻出消毒水和止血胶布,给蓝姨磕伤的脚踝敷药。蓝姨坐在沙发上,粗糙灰黑的手指微微颤着,捧住脸,一言不发。父亲问蓝姨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沉默,蓝姨原本无声的哭泣突然变作号啕,她咬着牙骂道:“都是那帮臭狗!”

原来蓝姨中午收摊时,市管来收钱,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蓝姨觉得不公平,就和市管理论,争执几句,谈不拢,市管骂人,抬脚踢翻她的摊档。蓝姨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着急就和市管闹起来。她们母女两个,势单力薄,市管摆明是来欺负人的,存心为难外地摊贩。后来一个壮实的年轻人过来,朝蓝姨的脸就是一巴掌。淑君姐推开年轻人,不料被年轻人抓住,刺啦一声,衣服领口和袖子被撕开一道口子,人跌坐在泥水坑洼的地上。围观的人哗然,但无人敢上前劝架。母女俩从未遭遇这般羞辱,处在众人包围之中,既恼怒,又狼狈,一肚子的委屈无处申诉。母亲赶到菜市场的时候,围观人群正逐渐散去。母亲见状,上前一番好言相劝,替蓝姨交齐费用,市管这才让步。钱财落肚,一场以敛财为目的的冲突,终于草草收场。母亲将散落在地的蔬果收起来,半扶半搀,带她们母女两个一脚长一脚短,走回我家。


母亲备好的饭菜冷了,她将汤和另外几样菜重新下锅,加热,再摆上饭桌时,早已没了先前滋味。一桌人围坐,各自安静地吃菜扒饭。我抬眼,悄悄注意淑君姐。她与蓝姨挨着坐,距离却是分明的,冷漠挂于脸上,像随时准备撑开尖刺的刺猬。母亲终于打破沉默,问蓝姨怎么又做起老本行。蓝姨搁下碗筷,抹抹泪说道:“本来早不做的,年前,孩子她爸赌六合彩,输了几千块,不甘心,又继续押。六合彩这东西,从来就是它赢你,哪有你赢它的?我劝他好几次,输钱就输钱,及时收手,再赌下去,老本都要吃光。过年那阵,他不知得罪谁,给人举报了,被抓到派出所拘留。我四处凑钱,花了三千块才放出来……”

蓝姨哽咽,抬起手抹眼泪。这个过程中,淑君姐静坐不语,蓝姨自揭家丑,她脸面上挂不住。半晌,她抽张纸巾擦嘴,站起来说:“阿叔阿婶,你们先吃,我走了。”

蓝姨没有叫住女儿,她摊开手,坐在饭桌前,像株不振的植物。


04.

这年春节,阿楷骑一辆摩托车,载蓝姨来我家拜年。清平镇的春节稀松平常,既无庙会,也无花市。与往日的不同在于,街上汽车一年比一年停得多。出外工作的人回来了,家人聚齐,原先冷清的屋子骤添几分热闹。我们家一直少人,过年时节除了例行拜年,其余时间皆守在一起。

阿楷和蓝姨的到来,使家中有了近乎喜庆的气氛。说不上这气氛从何而来,也许是受蓝姨的热忱感染,也许是久未见面,母亲心生愉悦所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蓝姨的儿子,他理着板寸头,戴眼镜,镜片像酒瓶底一般厚,衬得眼睛小;话也不多,真的就像蓝姨先前说的,性格内敛。

后来谈起,才知道,阿楷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镇政府奖励一万块,学校免除三年学费。蓝姨说:“上次气糊涂了,这么大件喜事没和你们讲。”母亲握住她手,说:“没事,没事,现在知道不迟,应该好好庆祝!”母亲想留他们母子在家吃饭,蓝姨婉拒了,说是女儿淑君到深圳打工,下午到家,她要回去煮饭。

谈到淑君姐,蓝姨言语间充满无奈。

蓝姨说,那次菜市场的事之后,回到家,淑君说不想读了,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因为这件事,淑君姐和父母吵,父母拗不过她,答应了。淑君姐跟乡里的几个女孩子辗转到东莞打工,她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服装店做售货员。不到一个月,她又嫌待遇不好,跳槽去深圳,这次在罗湖的商贸城上班,也是服装店,不过工资高一些,一个月两千块。蓝姨说:“我就怕她给人骗。”母亲说:“淑君也不小了,不用那么担心她,没事的。”蓝姨苦笑。闲坐一阵,吃几杯茶,蓝姨让阿楷把放在摩托车上的两罐凤凰单丛茶拎下来,递给母亲。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备好一只红包,塞到阿楷手中,阿楷愣住,吞吞吐吐地说:“阿姨,我不能收红包。”推拒几次,蓝姨说:“你 就 收下吧。”母亲说:“对啊,你考上高中,这个红包应该的!”阿楷一脸不自在,小声说“谢谢阿姨”。我看到他的脸一阵泛红。

我们送他们到门口,阿楷发动摩托车,载着蓝姨离开了。自始至终,我和阿楷,没讲过一句话。

蓝姨走后,母亲坐下来,掂着两罐凤凰单丛说:“你蓝姨是个有心人。”

我握着遥控器,电视上几乎所有的台,都在转播春晚。


05.

往后几年,蓝姨和母亲走动越发少了。逢年过节,蓝姨照旧来拜年,往往坐不到一泡茶的时间,寒暄几句便走。她和大多数乡下妇人一样,忙忙碌碌,在生活的灰堆中打滚,练就一身耐磨的性子。这几 年,蓝姨老得快,她和母亲同岁,但无论穿着还是言行,都透着老气。高考,我不愿走母亲的老路,故意不填师范类的志愿,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补录到一所师范大学,读了个冷门的专业。

这年夏天,蓝姨打来电话跟母亲报喜说,阿楷要去北京读航天工程,以后是造火箭的。
 
母亲打从心底为蓝姨高兴。她说,蓝姨没能力改变吃苦的命,只能靠孩子了,再过几年,她会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和蓝姨通电话的样子,就像面对面聊天,说话声音一个高过一个。当然,她们聊天,总有一个话题绕不开,那就是蓝姨的女儿淑君。母亲对蓝姨的一双儿女惦念得很,对淑君姐尤甚。有一次,母亲心血来潮,说要给蓝姨女儿介绍男朋友。蓝姨听完,在电话那头笑起 来,告诉母亲,淑君姐有男朋友了,是卖皮具的,两人处得不错。母亲就问:“哪里人,你见过面没?”蓝姨说:“粤西那边的,等去深圳看淑君,就会见到啦。”

后来谈起这件事,母亲说:“没想到你蓝姨真开明,放心女儿找个外地人。”

这一年,我也谈了男朋友。因为父母一贯的高压政策,我们一直处在地下状态。暑假未过完,为了和男朋友约会,我骗父母说有同学聚会,要先上深圳待两天。行李收拾妥当,母亲忽然说,蓝姨要上深圳看她女儿,搭的是同一班车,蓝姨第一次去大城市,你要照顾好她。我以为自己露出了马脚,被母亲捉住。她想借此机会,派蓝姨充当“眼线”。

上车那天,蓝姨穿了一身新衣服。她提着一只灰黑色的旅行袋,装得圆鼓鼓的,此外,还有一篮新鲜的薄壳米,装在塑料袋中,用冰镇的矿泉水保鲜。车厢本来就有一股难闻的味,蓝姨提的袋子滴滴答答漏水,座位下湿了大半,加上薄壳米的腥味,闻着很不舒服。一路上,蓝姨像个出门远游的孩子,不是问还有多久才到,就是问深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不敢怠慢,耐着性子给她讲。一路上和男朋友联 系,也是偷偷发短信,不敢打电话,怕蓝姨知道,回头向母亲告密。

车到鲘门休息站,蓝姨担心一篮薄壳米被人偷走,便提在手里下了车。我给她买了一碗牛肉粿条,她吃了几口,问我多少钱。我说:“蓝姨,我请你。”蓝姨说:“不行不行,你还不会赚钱,要给的。”说完,她在裤兜里摸索良久,抽两张十块塞给我。我又见到蓝姨的手指了,还是那样,指甲缝是黑的,不是没洗干净的黑,而是常年劳作,沾的,染色一样褪不去。

淑君姐和男朋友在罗湖客运站等我们。她烫了卷发,显得更成熟, 也化妆,不过眼线画得不好。她穿了条短裤,一件带亮片的黑色背心,平底鞋,手上拎着一只长条形钱夹。和几年前相比,她像是变了一个人。男朋友看样子大她好几岁,比她高一个头,圆脸,皮肤黝黑,深眼窝,头发用发蜡高高梳起来,Polo 衫领子竖着,穿休闲长裤,眼神有点凌厉。淑君姐大概睡眠不足,黑眼圈浓重,一直打呵欠。我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该是怀孕了。我和蓝姨出现在她面前,她愣了愣,差点没认出我。蓝姨说:“大白天,怎么穿那么少!”不过,见到女儿,她还是欣喜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带来的手信,就差一样样拣出来给女儿看。对女儿大起来的肚子,她不知是没注意,还是装作没看到。坐了一下午车,蓝姨不显一丝疲惫,说话嗓门大。她告诉淑君姐,一路上多亏有我照顾。

淑君姐于是说:“谢谢阿妹,吃完饭再走?”用的是不冷不热的语气。


她男朋友也附和道:“吃了饭再走吧。”

我摆摆手:“不了不了,朋友在等我,我打个车过去,你们先吃。”淑君姐的表情这时才活泛起来:“看来是去找男朋友哦。”

我只觉得尴尬,脱口道:“不是不是,就是普通朋友。”

她从钱夹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上面有电话,有空记得来找我哦,请你吃饭。”我接过名片。这时,我才注意到,蓝姨一路上没有和女儿的男朋友讲过一句话。

分开后,我望着他们走远。蓝姨提着旅行袋,走得很慢,她身形显得更小了,看起来随时会迷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看了一眼名片,上面有“卡丹皮具”的字样。我这才想起,蓝姨和母亲说过,淑君姐的男朋友是做皮具生意的。天光渐渐暗下去,周遭依旧喧嚣。我把名片捏在手上,怕揉皱,收进钱包里放好。

不知为何,我突然心疼起蓝姨来。


06.

时间过得飞快,淑君姐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娃。

对蓝姨抱外孙这件事,母亲感慨万千。她说,淑君姐的公婆年纪大,身体不好,带不了孙子,这副重担,自然落在了蓝姨身上。母亲告诫我:“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先看对方父母身体好不好。以后我可不能跟蓝姨一样,辛苦了一世,还要继续‘拖磨’。”

我逗她,有没有男人要还不知道呢!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但其实不早了。一切都在飞奔,容不得人停下。

年初,男朋友考上了研究生,去了香港,而我没考上,决定再战一年。

父母起初并不同意我读研,他们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出来考公务员也好。在父母一辈的观念里,女孩子就应该实在些,心气太高,反而不好。我和他们争执很久,最终,他们退让了,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决定先在深圳工作,利用下班时间复习,考雅思。

毕业前那段日子,租房子没着落,不是房租太贵,就是地段不安全。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蓝姨的声音。

蓝姨说:“我听你妈说你租不到房子,要不先来你淑君姐家住吧?”接着,电话那头变成淑君姐的声音。她说:“上次没请你吃饭,这次你来深圳,一定要补上。”我知道,一定是母亲在背后作祟,将我的事讲给蓝姨听。男朋友本想让我搬去他家暂住,但我怕母亲起疑———大学上完了,父母还是被蒙在鼓里并没答应下来。我为母亲的“良苦用心”哭笑不得,不管我离得多远,她始终想把我牢牢抓紧在手里。在她眼中,我从来都是一个孩子。

我不想受蓝姨这个恩惠,又拗不过父母的轮番劝说,只好答应暂时先住在淑君姐家里,等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

我从未想到,自己的生活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蓝姨联系在一起。

生儿子后,淑君姐没再去档口帮忙,她老公(我后来才知道,早在我上次去深圳时,他们就领了证)雇了个小妹看档口,阿楷放假也来帮手。他们租的房子在梅林一个小区内,三室一厅。蓝姨将客房收拾妥当,铺上新床单。客房虽小,好歹是个落脚处。

第一天住进去,蓝姨来接我,帮我搬行李。几十斤重的一只行李箱,蓝姨提着,健步如飞。我想起母亲和我说过,蓝姨年轻时可以肩挑一百二十斤的稻谷。那天吃饭,蓝姨突然搁下碗筷,捂着嘴咳嗽,咳得脸通红。我问蓝姨怎么了,蓝姨说:“上次半夜起来给孩子冲奶喝,着凉了,吃过药,现在留下了咳嗽。”我问,看过医生了吗?蓝姨说:“哪有时间看医生呢,我随便吃点药就好,死不了的。”说话间,我注意到,淑君姐抱着儿子在喂奶,脸色不太好看。

蓝姨在女儿待产时就来了深圳,直到外孙满月,其间只回过一趟老家。

第二天,淑君姐去菜市场买菜,外孙交给蓝姨带。我外出找房子回来,一进门,见蓝姨坐在沙发上给外孙换尿裤。蓝姨见到我,招招手,叫我坐下。外孙躺在蓝姨怀里,睁大眼睛望着我。我做鬼脸逗他,他咯咯笑起来。蓝姨问我:“你看他像谁?”我说:“都像啊,眼睛像他爸,脸型像淑君姐。”蓝姨说:“长大后不要像他们就好。”蓝姨的话让我心头一紧。

蓝姨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淑君姐的事,你也见证过。你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好吗?”

我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蓝姨说:“你别看我整日忙来忙去,其实心里不舒服。”

蓝姨的脸上满是疲惫。这些日子,她又老了,鬓角生了白发,脸 上皱纹多起来,眉目间净是愁苦的况味。她抱紧外孙,身子不断地前后轻轻晃动,手轻拍他的背,哄他入睡。

蓝姨说:“自从医院抱回来,就由我带。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肯睡摇篮,一躺下就哭,一定要这样抱。天冷还好,抱着不热,现在热月啊,又不敢吹空调,抱得手酸。”蓝姨说起这些,语气激动,不自觉嗓门就提高了。

我紧张地望向防盗门,生怕淑君姐回来撞见。蓝姨说:“不怕的,她没那么早回。”

蓝姨说:“孩子生得俊,小区的街坊邻里见到,都会来逗他,说我真幸福,有个这么可爱的外孙。平时家里虽然人不多,但有些话不方便说,毕竟中间还有个女婿。最麻烦的就是语言不通,鸡同鸭讲,还是你妈说得对,不能让女儿找外地男人……”说到这里,蓝姨牵起我的手,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顿了一顿,摇摇头:“还没。”蓝姨的手很粗糙,握着,像一层厚厚的砂纸。蓝姨拉起我的手,看了看说:“白白嫩嫩,是不用做家务的命。”说到这里,蓝姨自嘲道:“我也不怕你笑我,我现在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本来想给你妈打电话的,但 抽不开身,再说了,电话里三句五句的,说不清。”

我握住蓝姨的手,安慰她,没关系,你尽管说,我在听。

蓝姨露出无奈的笑,她说:“结婚是件大事,不管对方有钱没钱,重要的是性格要好。”我点点头,表示赞同。蓝姨眼睛红红的:“你说孩子他爸,一天在外跑生意,晚上回来都一两点了,也不去洗澡,就坐在  客厅看球赛,不然就玩游戏。人就那么一点精力,用完了,休息不够,  白天上班肯定累。我不明白,游戏有什么好玩?如果是阿楷,我一定收拾他,可谁叫他是女婿啊,我说话还要小心。我不止一次吩咐你淑君姐,叫她背后劝一劝,但是她只当耳边风。唉,不管用的……”

蓝姨一说起这些委屈,就停不下。

蓝姨说:“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我最气的是对方那对父母,年纪大了不能带孩子就算了,还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念个不停,一时说孩子‘时日硬’,一定要小心带好,一时又说,不能给孩子吃这个吃那个。你说我当外孙像块宝,难道连这些也不懂?他们只知道伸手跟儿子要钱,儿子还觉得老人家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一年到头屈在这里,什么时候问你淑君姐要过钱了?平日我买菜,她拿钱给我。我身上没什么钱,有时家里剩我一个人,送米送煤气的过来,我都没一分钱可以给啊!你说气不气人?”

我抿着嘴,点点头。

蓝姨又说:“去年外孙刚出世,那几个月最苦,当时还没搬到梅林,住在关外,冷月家里像冰窟。外孙晚上和我睡,半夜要醒两三次, 都是我给他冲奶粉喝。一天睡不到几个钟头,还不能生病,幸好我身体硬,发烧感冒,吃吃药就好。有时实在太困了,喂着喂着睡着了, 奶瓶拿歪了还不知道,外孙吃不到奶,就哭起来,我惊醒了,看到他吃得满脸都是奶,又好笑,又无奈。”

我一直以为蓝姨帮女儿带孩子,应是知足的、乐意的,却从未想到,整个过程这么难。而这些难处,是不能随便向外人诉说的。再委屈,也要咬碎了咽下去。蓝姨说,要是女儿嫁到本地,她一年到头不 用两端跑,还轻松些。她晕车,坐车坐怕了,不吃晕车药就会吐。

说到这里,蓝姨早已双眼噙泪。她哽咽道:“我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给他们当牛做马,像个老奴。淑君她不知欢喜,还嫌我这做不好那做不好…… 你说,做人多难啊!”

蓝姨来深圳给女儿带孩子,老家那边就顾不上了:阿楷高三,正是关键时候,蓝姨无奈,只能隔着电话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丈夫原先并不下厨,这些日子也硬着头皮学会做饭了。厝边头尾偶尔会说说闲话,说蓝姨顾外不顾内这些,蓝姨都能忍受,也不当回事,只是住在城市里,她觉得寂寞。她会几句普通话,平时上街买菜能应付应付,白天有时候也会抱孩子在小区楼下转悠,但她不懂得和别人聊天。这个小区里倒是有几户潮汕人,不过很少碰见。附近的公园呢, 别人跳广场舞,蓝姨也只能抱着孩子在一旁看看。淑君姐不让她抱孩子走远,怕孩子丢了。她常年待在这里,只有临近过年那几天才能回去,回了家,也是洒扫清洗,准备过年,根本就停不下来。这样的日子,可能要持续到外孙上幼儿园…… 蓝姨和我说了很多家庭琐事,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看着蓝姨哭,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外孙在蓝姨怀里睡着了,睫毛很长,一脸纯真。我看着他,在心底默默祈祷:你要健健康康,长大了,好好孝敬你外婆。

他的嘴角动了动,好像露出笑来。我想,他一定听到我的祈祷了。


07.

从那天起,蓝姨和我之间结成了某种同谋。我不曾想自己和蓝姨会走得这样近。她做了好吃的,会第一时间留给我,不让我帮她做家务, 说我是客人,轮不到我来做。不得不说,蓝姨做的菜和母亲做的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母亲做的菜味道偏淡,蓝姨的偏咸。蓝姨的口头禅是“咸才香”,她和大部分从农村到城里的妇人一样,将口味从老家原封不动地照搬来,用的食材虽没有老家新鲜,但总能做出地道的风味。

一个星期过后,我租到房子了,和蓝姨说我要搬走,蓝姨问我:“怎么不多住几天?”

我说:“这段时间实在太麻烦蓝姨了。”

蓝姨说:“没什么麻烦的,我当你自家人,自家人怎么会麻烦呢?”我告诉蓝姨,租房合同签了,下午就得搬过去,蓝姨脸上掠过一阵失望。她说:“你走了,就没人陪我说话了。”我望着蓝姨说:“以后会常来看你们的。”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来。一想到这些,我的鼻头一酸,突然难过起来。

过了一阵,蓝姨说:“要不今天加菜吧,给你做顿好的!”

那天中午,蓝姨提着大袋小袋从菜市场回来。天气热,她的上衣湿了大半。她像过节一般,精心准备饭菜。这一次,我帮忙打下手。她让我到客厅择菜,我就搬了凳子,在客厅坐下,一边择菜,一边和淑君姐闲聊。厨房里,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锅碗瓢盆,发出悦耳的节奏,砧板上,咔嗒咔嗒,是刀起起落落的声音。蓝姨忙进忙出,表情是活泛的,自如的,她许久未曾这样开心,好像这顿菜,她必须使出全部气力才能做好。

我看着蓝姨的身影往返于厨房和饭桌之间,不禁有些感动。

淑君姐老公外出谈生意了,那天饭桌上就我们三个。一张玻璃餐桌,摆得满满当当,蓝姨特地做了一大盘白灼虾,倒了一碟梅酱搁在旁边。蓝姨说:“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这罐梅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蘸虾肉最好吃。”我想起蓝姨第一次去我家,带的是一樽青梅酒。我问蓝姨:“是不是酿酒的青竹梅做的?”蓝姨笑笑:“是啊是啊,青梅可以腌酱,也 可以制 酒 。”

我尝了尝,酱是加白糖和盐腌制的,青竹梅本身有酸性,尝起来甜中带咸酸,不但没有减弱虾的鲜,反而将它的味带了出来。剥开虾壳,蘸一点,吃进嘴里,甜酸咸香,再美味不过。

淑君姐说:“这么一大桌菜,三个人估计吃不完,都不许浪费啊。”吃到一半,蓝姨又说:“我给你们做拍黄瓜。”我和淑君姐的第一反应都是,吃不下啦,不用做。蓝姨说:“拍黄瓜开胃,你们一定会喜欢。”说罢,蓝姨拉开椅子,走到厨房。很快,厨房就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

我和淑君姐继续闲聊着,就在这时,厨房突然传来刀具落地的哐当声,震天价响。我和淑君姐吓了一跳。淑君姐拍下碗筷冲到厨房, 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只见蓝姨脸色煞白,捂着手,手上满是血,赤红赤红的血,沾得手心手背全是。蓝姨立在原地,浑身哆嗦。她的眼神涣散,是空的,看不见她的泪,只听到她语无伦次地说:“手、手指……”

抽油烟机呼呼作响,钢刀落地的地方,躺着一截粗短的手指,黑乎乎,一道血迹,横在那里。

淑君姐从喉咙深处发出尖叫声。我靠在门边,心跳到嗓子眼,差点吓晕过去。



08.

那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进到厨房。厨房仿佛成了一个受诅咒的地方。我接连好几天做噩梦,梦见蓝姨出事那天的场景,醒来,像被人扔进一只大冰柜,胸口汗涔涔的一片凉。我害怕一切尖利的东西:刀叉、碎玻璃、竹签…… 看见它们,就会想起蓝姨被刀切掉的半截手指,它留在记忆中的印象太过深刻,血迹、形状,连接着肉体的痛感,还有蓝姨脸上的恐惧。她在一天中经历了情绪的两个极 端,从山峰到谷底,兜一圈,跌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那天我和淑君姐急得团团转,慌乱中用毛巾将蓝姨受伤的手包好。血还在流,浸透包了几层的毛巾,透着红色。那半截手指,我用另一条干净的毛巾小心裹起来,捂在怀里,扶蓝姨下楼。淑君姐抱了孩子,跑在前面。孩子一直哭。因为失血过多,蓝姨的嘴唇和脸色苍白得像纸。我们打车到福田医院。一路上,淑君姐情绪很坏,不停地催司机开快点。

蓝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半个身子倚向我,一直重复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
我伸手搂住蓝姨。裹在毛巾里的半截指头,好像在跳动,挣扎着要逃出来。

蓝姨断的,是左手食指,沿着指关节处的半截断掉了。血管被切开 了,所以才会流那么多血。所幸送医及时,断指缺血的时间短,动过手术,接上了。事后,主刀医生气急败坏地抱怨道:“怎么一点急救知识也没有,应该先放塑料袋,再用冰冻起来的!”我们愚蠢无知的处理方式,给手术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淑君姐抱着孩子,向医生连连致歉。

我守在蓝姨床边,麻醉药过后,蓝姨望着包扎着绷带的手发呆。护士给她打抗生素,吃止痛药,例行检查伤口的渗血情况,以免感染。这一次,蓝姨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的,死不了。”说完,她嘴角挤出一丝苦笑,眼角的鱼尾纹更明显了。我头一回见到蓝姨这样,没有了大嗓门,没有了喋喋不休,她虚弱得像只随时会碎掉的瓷器。

溽热的七月,窗外是白花花的日光,光线穿透树木,滑过繁枝,落向昏暗的病房。
我在医院守了蓝姨几天。蓝姨受伤,我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要给我做饭,她不会切到指头。想到这些,我心生愧疚,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尽己所能陪着蓝姨。那几天,蓝姨和我说了很多话, 从她年幼说到现在。在自己的讲述里,她又重活了一遍—— 好像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蓝姨不让淑君姐带孩子来看她,说是医院晦气,少让外孙接触。蓝姨女婿来看她,给她提了一篮水果,蓝姨和他说不上几句话。

蓝姨术后恢复得很好,拆完线,左手食指那里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疤。

后来我忙学业,忙着备考雅思、申请学校,从淑君姐家搬离之后, 再也没见过蓝姨。

听母亲说,手指痊愈后,蓝姨就回老家了。

母亲去看她,两个人合伙做了一顿饭,边吃边聊。母亲说那天她感觉又回到了以前,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难熬,不知道世事和人情多复杂,日子照旧流转。蓝姨丈夫不赌六合彩了,老老实实耕种养家;蓝姨的儿子阿楷,毕业后没去造火箭,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听说混得不错。

一年之后,我顺利申请到香港的一所大学,读工商管理,这一次, 是个光鲜的专业。得知录取结果那天,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终于“扬眉吐气”,轮到她向蓝姨报喜了。母亲说:“蓝姨又胖回来了,精神气足。”那天发生的事谁也不愿提及,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刀子又怎么切断了指头,蓝姨始终没说。

动身去香港之前,我回了一趟清平镇。

母亲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三口吃饭,吃到一半,父亲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什么,说:“你们等等。”说完,父亲在楼梯间翻找一番,母亲问他找什么,他说:“等下就知道了。”


是那樽青梅酒。十年过去了,人世变幻,风雨流转,酒还在。

这樽青梅酒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家里,被人忽略。酒樽落满灰尘, 盖子脏得很。父亲拿抹布仔细擦干净。他倒两杯,推到我和母亲面前, 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酒樽里的青梅明显老了,皮肉绽开,只剩下果核,在一片混浊中, 晃悠悠地浮动。
父亲迫不及待地呷一口,咂巴嘴唇,皱着眉头说:“唉,酒都不好喝了,真苦啊—”

母亲抢过酒杯,仰头饮尽,望着父亲说:“人啊,谁不苦呢?”
 

更多作品,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小镇生活指南》
林培源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


文字选自林培源《小镇生活指南》,中信出版·春潮工作室 ,2020.7月

图片丨网络

编辑 | 山雨

点击图片即可查看

金爱烂:你的夏天还好吗? | 小说酒馆037

关于诗人外外,你了解多少?

九首诗,带你发现日常生活的奇迹

什么都不是爱的对手,除了爱丨王小波与李银河书信集


你最喜欢这篇小说吗?

欢迎留言分享~

想寻找更多和你一样的人

欢迎加入楚尘读者群(扫码即可)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