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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生活判决我明白一切

[葡]佩索阿 少数派悦读 2022-10-04



生活判决我明白一切

文:[葡]佩索阿


01


突然,仿佛是对命运作一次外科手术,治疗古老盲症的手术取得了戏剧性成功,我从自己莫可名状的生活中抬起双眼,以便看清自己的存在形态。我看见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为之幻觉和疯狂的一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对这些视而不见,而且惊讶地发现,过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来并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阳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云将其隔断。我以一种形而上的震惊注意到,所有我确定无疑的动作、清晰无误的观念、颠扑不破的目标,说到底都是如此的一无是处,不过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种自然的疯狂,一种完全的盲目无知。我不曾演出过什么角色。我表演自己。我仅仅只是那些动作,从来不是演员。


我所做过的和所想过的以及出任过的一切,是我加之于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虚假的东西,因为我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那个他,我不过是把环境的力量,拿来当作自己呼吸的空气。在这个重见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了一个孤独者,发现那个他已经从他自居公民的国度里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虑的深处,我并不是我。


我被一种生活的讽刺性恐怖所淹没,意识性存在的边界被一种沮丧所冲决。我知道自己从来什么也不是,只是谬误和错失。我从没有活过,仅仅只是存在于自己将意识和思想注入时光的感觉之中。我的自我感觉,不过是一个人睡醒之后满脑子的真正梦想,或者像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一个人,靠地震获得了自由。


压在我身上的,是突如其来的概念,反映出我个人存在的真正本性。这种本性一无所为,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见之间,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压在我身上的,像是一道判决,不是判决我赴死,而是判决我明白一切。


一个人感到自己并不真正的存在,而只有灵魂是真正实体,描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类词语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感觉的那样高烧,抑或最终是在生活那里显现于睡梦中的高烧。是的,我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小镇,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茫然无知,我提醒自己是一个记忆缺失症患者,已经失去了对以往生活的记忆,长时间里活得像另外一个人。多年以来——从生下来而且成为一个意识性存在的时候开始——我一直是别的什么人,而现在我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桥的中端,眺望河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确切地知道我存在着。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城镇,这些街道对于我来说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症。


就这样,我在桥上凭栏,等待真实流过,这样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虚构,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这些仅仅是瞬间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了。我注意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图案,还有透过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阳光。在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人们生存中的伟大人物。我回忆人们的行为,人们的词语,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过于受到现实之神的诱惑,是否过于屈从于现实之神。他们对自己生活一无所知,对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们如果要对自己有所顿悟,就要像我在这一纯粹开悟时刻做到的一样,突然抓住了莱布尼兹有关单原子元素的权威性概念,抓住通向灵魂的魔法口令。于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烧焦和毁灭了一切,把我们全身脱光乃至一丝不挂。


这仅仅是我从中看见自己的短暂一瞬。现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说我是什么。不管怎么样,虽然我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觉了,因为我怀疑所有这一切的意义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睡觉。

02


最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此容易地折磨我,知道了这一点以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种情况。一片流云飘过太阳,也足以给我伤害之感,那么我生活中无边无际的满天暗云人何以堪?


我的自闭不是对快乐的寻求,我无心去赢得快乐。我的自闭也不是对平静的寻求,平静的获得仅仅取决于它从来就不会失去。我寻找的是沉睡,是熄灭,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放弃。


对于我来说,陋室四壁既是监狱,也是遥远的地平线,既是卧榻,也是棺木。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我既不思想也不向往的时候,甚至没有梦的时候,我把自己失落在某种虚有所带来的麻木之中,生活的地表上青苔生长。我品尝自己什么也不是的荒诞感,预尝一种死亡和熄灭的滋味,却没有丝毫苦涩。


我从来没有可以叫做“主宰”的人。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在我梦幻的深处,没有太阳神阿波罗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



03


人类心灵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依稀微光中的一种运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晨曦之中,无法确定自己是什么,或者确定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即便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也存在对某些事物诸多自以为是的感觉,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测定的谬以千里。我们碰巧处于一出戏剧的幕间休息,有时候,透过特定的门洞,我们得以窥探台上场景是何模样。整个世界如夜晚的声音,混沌不清。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纸页,上面是我清清楚楚写下的文字,将要存在到它可能存在到的时限。我问自己: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为了什么?我感受自己的时候我是谁?我是自己的时候又有什么东西在我心身中死去?


像一个高高立于山巅之人,试图弄明白山谷里的人们及其一切纷纭驳杂的生活,我俯瞰自己,像遥看一片模糊不清的风景。


在这样的时刻,当我的灵魂陷入地狱,以致一个最小的细节都可以像一纸悼词,使我惊悸不安。


我感到自己总是处在一次苏醒的前夕,在最后一种让人吐不过气来的昏乱关头,在一个充当我的外壳里拼命挣扎。我要叫喊,似乎觉得任何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但是,我所有的感受只是极度疲惫,像流云一样,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像阳光将尽之时的形状,像辽阔牧场上的绿草若明若暗。

我独自抓瞎式地忙于寻找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来没有人向我描述过。我们跟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我相信在某个地方,有这一切的超验理性,一些可耳闻而无法目击的流动的神力。


是的,我重读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空虚的时光,安定或者幻觉的瞬间,化入风景的伟大希望,房间从无人迹般的恐怖,一点点声音,一种极度困乏,以及尚未写就的真理。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虚妄的。我们每个人的虚妄,包括我们忘记了别人也像我们一样有灵魂。我的虚妄包含在零星纸片里,零星短章里,特定的怀疑之中……

我说过我重读这些纸页么?我在说谎。我根本不敢去读它,不能去读它。我该怎么办?这些纸页简直是另外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



04


今天,我突然找了一个荒诞然而准确的结论。在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无,绝对的无。一道闪光之中,我看见自己一直视为城市的东西,事实上是一片荒原。在这一道让我看清自己的强光里,似乎也没有头上的天空。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与我无关,即没有自我的再生。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镇的荒郊,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我是无,是无。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一次次梦想,梦想一个人,而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无缘故,感觉全无根由。我正在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团正在旋搅出真空状态的大疯狂,巨大的水流旋出中心的空洞,而水流,比水流更加回旋湍急的,是我在人世间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汹涌而来:房子、面孔、书本、垃圾箱、音乐片断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拽入一个不祥的无底洞。



而我,我自己,只因为深渊的几何力学所制约,成为那个存在的中心。我是这一切旋搅运动中的空无,它们因为我的存在才得以旋搅。因为任何一个圆环都得有一个中心,我这个中心因此才得以存在。我,我自己,是井壁坍塌残浆仅存的一口井。我是被巨大空无所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仿佛地狱正在我体内大笑,倒不是笑魔现身显灵,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嚎,是物态领域诸多残尸的环绕,还有整个世界在空虚、畸形、时代错误中每况愈下的终结。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来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


只有我尚能思考!只有我尚能感受!



佩索阿是一位真正伟大的作家,但生前却默默无闻、籍籍无名,然而他却完全可以与卡夫卡、博尔赫斯相提并论,他的文字“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离世后被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

佩索阿的所有著作可以被看作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他的代表作之一《惶然录》也是称得上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无限之书。每次阅读都像第一次阅读那样,字里行间总有新的景象浮现出来。

他在书中写道:“自由是孤立的可能性。只有你离开了人们,感到无需为了钱,或者为了合群,或者为了爱情、光荣甚至好奇去追寻他们,你才能获得自由。”佩索阿用近乎完美的语言,挑战了人类可能有的精神密度和心灵高度。正是这种精神气质、这种独自面向全世界的突围,让它的书值得真正热爱自由的人一读再读。先知书店诚挚推荐,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本文选自《惶然录》,[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韩少功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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