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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书:秋天朝我吹了一口气

黎紫书 少数派悦读
2024-08-15


”所谓伤春悲秋,秋季可正是忧郁症病发与传染的旺季。但凡文人写手,艺术细胞与音乐细胞过盛之士,双鱼座人,黏液质女子,产前或产后的初为人母者,切记要慎防叹逝、伤生、思乡、怀远等并发症。“——黎紫书

-01-

秋天症候群


只因为秋天朝我吹了一口气,从昨天起我便一直在打喷嚏。


这样的秋天实在酷呆了。光天化日,在人们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她像是在玩送奖游戏,一眼看中了走在法国梧桐树下的我。也许是因为我过早穿上了风衣吧。也许,是因为我在研究着行人道上的石砖,走得那样心不在焉,那样地魂不守舍而又不知身是客。


于是她迎面而来,朝我吹了一口气。多么调皮,有点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思。于是我突然鼻子发痒,在街上狠狠地打了第一个喷嚏。


秋天为什么要选中我呢?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个南国人嗤之以鼻?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路上抽鼻子、打喷嚏,又用光了一包纸巾去擤鼻涕。好厉害的秋天,好大的口气。可为什么她那样地不友好,偏要跟我过不去?


真不敢相信啊,去年的秋天明明是很友善的。直至回到住处,我看着镜子里那红了鼻子的女人,仍然以为是自己那沉睡经年的过敏症突然发作。然而一整日涕零,满脸秋风秋雨,感冒症状已溢于言表。唉,事实证明今年给秋季当值的是个不好相处的家伙。她没事怎么朝我吹气?凭什么呢?我和秋天其实也没什么交情,她凭什么这般轻佻又如此不客气?



会是因为我岁数大了么?抑或是过去一年不小心多摄取了些化学品?什么时候我竟然变得如此孱弱,禁不起秋天的一次小偷袭。就这么一口气,便觉得秋天把她的魂魄吹进了我的身体。我哈气!哈气!哈气!


尽管遭受有生以来最具灾难性的一次感冒事故,但肉身的煎熬无损我沉迷于某些事物的意志。哈,不就伤风这点儿事吗。这整日,我一边努力抽鼻子,一边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中国古代哲人中,大概数孟子最懂得安慰人吧。可以想象他这一番话,曾经让无数寒窗苦读而怀才不遇的书生,自欺欺人地熬过多少春秋。

孟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可我每次站在窗前擤鼻子时,不知怎么老是生起《登高》之悲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诗写得多么凄苦,几乎闻得出一种惨绝的味道。哀伤至此,灵气殆尽,便犹如《笑傲江湖》中莫大先生奏的《潇湘夜雨》,格调高不起来。可俗世凡尘,人的境界无非如此而已。英雄尚怕病来磨,想杜甫先生年老时以郁卒之心多病之躯跋涉登高,风中摇摇欲坠,自然满肚子苦水,诗意又怎么可能超脱!


老病之苦,由来最是磨人。生死无非只是两个点,老病却是两条延伸的线。想起老家一位前同事,记得过去共事时他还倜傥风流,总是一副得意扬扬的神色。近日却闻说他患病多事,在家中求妻儿将他敲晕送院而不果,竟以头撞墙求死。这种消息听得人背脊生寒,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尤其是在秋天吧,“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所谓伤春悲秋,秋季可正是忧郁症病发与传染的旺季。但凡文人写手,艺术细胞与音乐细胞过盛之士,双鱼座人,黏液质女子,产前或产后的初为人母者,切记要慎防叹逝、伤生、思乡、怀远等并发症。
哈。



为了对抗秋天的强大感染力,这些天我特别用心研究我的翻译。专注的程度接近沉迷,几乎达到年少时砌拼图那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境界。我砌过好些大型拼图,少则三千小块,多则五千小块。可每次砌成以后都毫无例外地把完成品解体,没有一点不舍或惋惜。这做法我自己年轻时也不甚了了,直至后来,当我已经年长到懂得以减法去数算自己的年月以后,我才逐渐了解——那最终的“摧毁”在我的潜意识中是一个完成。我赋予它意义,让它成为最后砌上去的一小块。它是一颗句号。或者说,在这潜意识的更深层,我以为这摧毁其实正是一种“还原”。它们,所有的小块,以最初的状态回到盒子里了。


写到这里,我已经不打喷嚏了。但秋天的魔法不容小觑,显然她已经在我的脑子里勾起了一些冷色调的回忆。我忽然想对谁说说自己后来怎么不再砌拼图了,尽管我现在想起来仍隐隐感到不痛快。那是因为最后一幅拼图,一幅五千小块的巨幅风景画,我最终只砌了四千九百九十九块。


最后那一小块,我怎么也找不着。


-02-
暂停键


窗外还停泊着夏天的景致,有时雨有时晴,潮湿的风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浅浅流动,于是总听到叶子在沙沙地响,于是总神经质地错觉有雨。


卧房墙上的那一幅鸢尾花,还停留在一八九〇年被梵高画成的季节中。那一年七月底梵高在瓦兹湖畔的奥维尔开枪自杀,死在弟弟的怀里。据说鸢尾的花期在五、六月间,那是个初夏了。但一八九〇年的夏日毕竟太古老了些,画里的阳光已然锈黄,最靠右的那一朵鸢尾花也许在百余年前离窗最近,有点像被晒蔫了,涂了一层铜色。


尽管镇上还有人家在策划着周末的烧烤大会,夏季还在每一片翠绿的树叶上起劲地闪动它的信号灯,但我知道秋天已经上好妆站在后台。小镇上卖衣饰的店铺都在甩卖夏季剩余的色彩。我每天经过那些橱窗,看到每一件夏日的衣裳在别上打折/清仓的牌子后,便于短短数日间被阳光洗尽铅华,特别显得老旧和苍白。


季节在和我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尽管每次抬头,看到窗外仿佛还定格着昨天的夏日,但我知道它会在我低头读书时,偷偷卷起逐日褪色中的影子,沉静而暧昧地往后退去。


下一个季节正缓缓淡入。


我想按下暂停键。



这些日我在读大江健三郎的《换取的孩子》。书里说的是生者与死者之间通过想象完成一场时空错位的对话。这是我继《博尔赫斯谈话录》以后,马上又读到的一本与谈话有关的书。嗯,大师在说话。我如此卑微,只有安静下来,聆听他们的孤独。那么孤独,以致生者像上瘾似的听着死者留下的一箱子录音带,并一次一次按下暂停键,与遥想中“另一头”的对方通话。


至于博尔赫斯,他像一个4/5失明的天竺鼠,被那些好于表现的提问者放在透明的盒子里观察。我通过每一篇访谈去想象那些采访者与记录者,他们大多不甘于仅仅扮演采访者的角色,却又想不出什么更有意思的问题,于是他们积极地在采访中发表自己的意见,或高调地反驳对方的说法,甚至也会忍不住说些调侃的话,或是花笔墨去描述老人家畏妻怯懦的表现,以及他在街上行走时狼狈的模样。


他们兴致高昂,就像在描述的是一只正在逐渐失明中的天竺鼠,如何笨拙地从它的跑步器上掉下来。


如同站在楼上看风景的人,我觉得透过这些访谈去想象提问者,会比透过访谈中所描述的博尔赫斯去想象大师,要更有趣些。我一直以为人们侃侃说着“别人的事”时,总是不察觉这其实是一种暴露自己的行为。这一点,专业的说故事者,如小说家和电影导演,或许最能理解。


现实中的大江健三郎是小说家,小舅子伊丹十三是导演;小说里的古义人是小说家,小舅子吾良是导演。大江健在,伊丹已死。



想到这里,我又想按下暂停键。


没有用,季节还在窗外鬼鬼祟祟地移动。


说起对话,便想起昨晚看的电影 The Taking of Pelham 123(《地铁惊魂》),也想起前些天有人问起我写作的事。有人问我生命的追求和写作的状态,有人向我讨要写作成功之道。这些提问听起来都很像对话的题材,可我知道自己把“对话”一词定义得太严肃了些。我总认为它不但得有个主题与范围,还得有个对象。“对”这个字十分关键,它本身具有某种绝对的原则。它意味正确、平分、相互、投合。像博尔赫斯与大江健三郎这等文学大师,他们有过人的才学和异于常人的想法,到过别人无法抵达的秘境,或许也曾经得到过神谕或领受过命运的回音,他们有对话的能力和需要,却恐怕一生难得遇上对等的谈话对象。


大多时候,他们会面对平庸的读者、好奇的打听者,以及急于表现的采访者。


(我如此卑微,只有努力屏住呼吸,在这喧闹的世界尽量腾出一点空寂,以承载大师们的孤独。)


我的对话能力,大概就如我的文字,只能去到“闲聊”的层面上。而倘若只是闲聊,何必又谈文学?对我来说,书写时若曾有过自觉,无非是希望把文学淬炼成生活的影子,让它如镜像一般反映我的存在。我不想仅仅因为文学曾经带来过荣光,就不断把它放大,让它膨胀,使其成为笼罩生命的一个巨大魅影,或甚至取代了生活,成为生活本身。


不好,稍不留神,已经有了点对话的味道。


你不妨在这里按下暂停键。




-03-

你不是别人


当我把所有的习惯逐渐养成以后,生活便逐渐等于所有习惯的串连。


傍晚时分,生活中的这个时刻。我指的是生活里许多习性在同时进行,其中一些忽然被卡住了的时候;当我迟疑着是否该为绿茶续杯的短暂瞬间,以及在初次打开一本七百多页厚的文集之前,为着我的错愕,世界像电源短路似的,突然跳闸,接不上供给它能量的时间。


但生活还维持着它的进行时。窗外的雨丝一鞭一鞭划下,在玻璃上留下指甲刮过似的痕迹。别的还有什么呢?

我其实也正凝神辨别着外面走道上乒乒乓乓的一串声响——挡风门被人粗暴地撞开,隔壁人家的电子门铃紧接着幽幽响起,像是被电话听筒筛过的声音,听着遥不可及。


隔着两重门,有人在外头;在第二重门与挡风门之间的五角形空间里,嘟嘟哝哝,像是在压沉嗓子说话。


因着阻阂,忍不住想象这蜂巢似的空间结构,老感觉一切很不真实。


并非因这像是个幻境,反而是它太过真实,每一寸空间都满满地填充了丰富的细节,每一个细节本身也都纤毫毕露,真实性无可反驳,倒是反衬出我的空无,以致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去相信自身的存在是一件实在的事。



幸好只在刹那之间。我是说,当我感受到“世界”的细节如迅速长起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我所处的时空外部。或者我该说:我杯中无茶,手中的书与书中的世界尚未向我敞开,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警醒地翻开书,世界的这一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门便自动合上。


我已经懂得了生活中的这些小陷阱,毕竟没有谁的生活可以真的十分平顺。这里那里,必然会遇上绊人的皱褶或坑人的裂隙。我因为内向善感,耽于冥想,容易被虚空吸引。也许虚空本身有深邃和秘密的意味,那于我便是巨大的磁场,暗示着无穷的探索与发现,或许也诱以逃离和寻觅,是一个挂着无形之饵的鱼钩。真实中我从小已为井穴洞窟,隧道与镜子等所隐喻的延伸之境着迷,甚至是一扇陌生的门吧,对我(而不是别人)总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仿佛人群中唯独我听到了门后面回荡着的召唤。


就像在这世上,只有女孩爱丽丝看见那揣着怀表的白兔。


我知道这事的危险,它是我生活中不易察觉的流沙,一旦失足便不由自主,只有愈陷愈深。所谓危险,倒不在于那虚空所包含的无垠,而在于我自己的浅薄和怯懦。我以为世上难得几个大智慧者,有这能力和勇气去直视生存的虚无并与之对质。那种“我是谁?”式的提问,我怀疑答案很可能就是问题本身,它不像洋葱那样,只消一层一层剥开就必能触及核心,而是一条幽暗无明,途无穷尽的漫长甬道。那是魔鬼抛给天才们的魔方,而我平庸,隐隐知其奥妙浩繁,却明知无力拆解;光是注视它便已感到了马上要被吞没的危机。


于是我后退,别过脸,翻开书;推开世界的另一扇门,让这一扇门关上,遮蔽里头那凶猛搅动着的漩涡。


但我明白它总是在那里的。每当我的肉身静止,灵魂孤寂,便能听到它在生活的小裂缝里,像一伞无限大的水母绽放它那发光的、充满引力的静谧。许多年了,我已经练成一种自觉去抵御它无声的呼唤,我对它说,我走了,世界在另一边等我。


此刻吧,卡夫卡在世界的另一边。我的书桌上还有博尔赫斯、村上春树、纳博科夫、贾平凹、乔伊斯、大江健三郎、芥川龙之介、库切、卡尔维诺、詹宏志、周作人、韩少功……还有不久前从上海文庙书市淘回来的《一千零一夜》三卷与《牡丹亭》。这让我想起老家的一位故人,说她在心绪不宁的失眠夜里总会爬起床来读我的书。就我的书吗?听着多么孤单,仿佛飘浮在浩渺宇宙中只看得见一根稻草。



这友人我知之甚深,明白她要的不真的是一本书,而是因我这个人的存在而象征着的冀望,或者幻梦。 我知道这世上再微不足道的人,也有可能在个别人的心里举足轻重,甚至成为一个符号、图腾,或神龛上一个空着的位置。我和她相识三十三年了,这几年交情未淡,仍旧相互关怀,然而话题渐稀,聚首时各自眼光斜睨,似乎横在中间的桌子是一幅世界地图。我们虽不说破,却由于空间距离的拉近而更清晰地意识到人生意义上的“远”。就像在电梯箱内独处的两个人,因为十分靠近而分外感觉陌生。


是我话少了,怕开口便是老生常谈,或勾起那发泄了大半辈子仍淤积着的怨嗟。朋友喜欢听我述说远方的事,深夜里她梦回醒来,坐在床上翻破我的散文集,似是相信那里面深埋着箴言和真理,能让她从那梦一般虚空而凌乱的现实困厄中超脱。我晓得她要找的是“一个人生活”的种种诀窍,譬如驯服孤独、排遣寂寞,与自己的影子对弈。在这些之下,她渴望的是脱去那成茧成蛹后一直挣不破的“自己”;摆脱一直积累着自怜、忧伤、愤懑和焦虑,变成自己想象中的人。


我知道在这一切之下,她真正需要却不敢说出口的,是爱与被爱的能力。


爱自己,被自己所爱;爱别人,为别人所爱。


此刻我想送上一首诗。我对这老朋友再没有更具实质的话想说,然而当我的生命和生活不偏不倚地来到这一刻,当一本七百多页厚的文集被打开,一首沉淀多年的诗浮起来。我觉得真像是故去的作者刻意为之,为我写下了它,然后等我翻开这一页——


《你不是别人》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中心,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分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黎紫书,本名林宝玲,1971年生于马来西亚,毕业于霹雳女子中学。她的人生也足够“霹雳”。


“在一个中文被挤到主流以外的国度,华文文学土壤只占断崖之地”——她在这样的中文世界的边缘苦苦支撑,创造了一系列不小的“奇迹”。


自1995年以来,黎紫书多次获得花踪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等奖项,也曾获大马优秀青年作家奖、云里风年度优秀作家奖、南洋华文文学奖等。


她的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获第四届红楼梦长篇小说奖评审团奖。已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以及散文集等著作十余部。其中代表作品《流俗地》获《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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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暂停键》,[马来西亚]黎紫书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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