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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炜|黑暗森林的诗心(上):歌者到来——刘慈欣小说中的科学与文学,物理与伦理

宋明炜 論評說小 2023-11-24

宋明炜

二十一世纪华语科幻的诗学问题
黑暗森林的诗心(上):歌者到来

——刘慈欣小说中的科学与文学,物理与伦理

文/宋明炜
本专栏的前三篇构成了一个小型的三部曲,对应着我在英文书写中有关文学当代性的理论思考的三个关键问题:科幻诗学、后人类论述、新巴洛克美学。接下来的三篇文章,出自我的英文新著《看的恐惧:中国科幻诗学问题》(Fear of Seeing: A Poetics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的第四章《黑暗森林的诗心》,这一章是关于刘慈欣的,也是我自 2010 年撰写《弹星者与面壁者:刘慈欣的科幻世界》(原刊于《上海文化》2011年)之后,第四次尝试系统论述刘慈欣的科幻诗学,我希望这一组文章能够较为完整地体现我对刘慈欣小说与中国当代科幻诗学的理解。歌者到来
在《三体》三部曲最后一部《死神永生》接近尾声时,刘慈欣描绘了一个名叫歌者的孤独生物在宇宙的无尽黑暗中巡逻。他属于一个相对人类而言有着神级先进文明的物种,具有改变物理规律的能力,并以此来先发制人,预先消除潜在的威胁。歌者,这个神秘而难以想象的超人类物种中的一个独特个体,有一个爱好,并因此得名。如果歌者的文明有文学,歌者就是它的诗人。

《三体Ⅲ·死神永生》(典藏版)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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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喜欢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种古朴的美,象征着充满乐趣的时代。他经常把原始膜信息编成歌谣,唱起来总是很好听,当然一般听不懂什么,也没必要懂,除了坐标,原始膜的信息中不会有太多有用的东西。只感受其韵律就行了。……那个世界(歌者把它叫弹星者)的低熵体笨拙地拨弹他们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时代的游吟歌者弹起粗糙的墟琴[1]在这个遥远的、几乎空荡荡的银河系的边缘区域,歌者发现的一个特定的弹星者,就是地球文明,人类笨拙地弹奏他们的主星——太阳,一个邻近的文明(三体文明)做出了回应;歌者发现,这继而引发了两个文明之间的一系列对话。虽然他欣赏人类向太空广播的原始膜信息的美,但他必须发动攻击,因为他的工作就是“藏好自己,做好清理”。“歌声中,歌者用力场触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经心地把它掷向弹星者。”[2]人类世界的末日就此开始,二向箔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让整个太阳系开始二维化,从三维世界坠入平面的影像,这是刘慈欣的太空史诗故事结束的开始。

我将这个时刻视为刘慈欣构建“三体”想象世界的关键瞬间。它从外星人神似的太空视角,将整个史诗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凝练地表达出来:小说第一卷的主角,叶文洁,使用太阳作为放大器,向深空广播人类的消息,并随后与三体人接触,引发了太阳系和半人马星系的两个文明之间的战争与和平——以及所有随后的事件,阴谋与欺骗,谈判与威慑,直到歌者到来结束了这一切。就在此时此刻,所有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被歌者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是两颗星星之间互相广播的一系列消息。对于歌者,这个具有无比先进智能的外星生物而言,所有的事件——小说迄今为止所描绘的所有人类的悲剧和喜剧——都无法以“经验”的形式被感知或理解;他们只以虚拟的形式出现,在歌者眼中,呈现为数字、代码、波动或任何对他有意义的形式表示的信息流。换句话说,所有的人类经验都不过是写在原始膜上的一种“语言”。但对于歌者而言,这种语言之所以具有吸引力,还是在他的理解中,人类弹奏他们的太阳来“唱歌”。换言之,所有这些虚拟形式的信息流,都可以理解为诗。

这一刻体现出刘慈欣的科幻宇宙中一些主要力量的互动——诗意感受和科学原则,乌托邦冲动和宇宙的冷漠,人类的能动性和数学意义的不确定性。这一刻是从歌者的视角来写的,呈现给读者的是投向一个珍视诗歌的生物内心生活的一瞥,由此加深了“写作”在刘慈欣宇宙中的含义。原始膜的信息揭示了地球的坐标,并将太阳系带入末日,但它们也是人类文明存在过的确切证据,是人类的自我表达。原始膜上的消息等同于文字和话语,叙事和诗歌,它们是记忆的痕迹,或者更为简洁地说,它们就是“文学”。读者可能会感到好奇,刘慈欣在完成他的三体史诗后,为什么给整个三部曲起了一个新的标题:“地球往事”。在翻译到英文后,这个普鲁斯特式的命名—— Remembrance of the Earth’s Past——给他的科幻叙事带来了自我反思的性质:“写作”作为一种“记忆”方式,无论是诗歌还是叙事,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构建中具有决定性的中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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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的美学感受,他对原始膜之美的爱好,将整个人类世界的一切,都转化为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单子,其中蕴含着一个完整的宇宙,但又可以用一个独一无二的声音或波动来表达。歌者眼中所见,是抽象的美。但对人类来说,歌者到来揭示了宇宙的终极黑暗。这是一种如此复杂和深邃的黑暗,远超人类的知识,唤起了康德式的崇高之感——神秘、令人迷恋但又畏惧。由人类作家刘慈欣描绘的神级生物歌者,体现了具有“绝对量级”的惊奇感,具有着一种超验力量[3]。然而,也是人类作家刘慈欣赋予了歌者内心的声音。歌者将原始膜上的信息解读为歌谣,但这歌谣带给人类的,是仅有一次的与死亡之使者的相遇,在史诗叙事中创造了崇高感受的顶峰。这一刻浓缩了刘慈欣科幻的神奇力量:基于推测科学(speculative science)的世界重构可以在天文尺度上激发人的巨大的敬畏感,但同时,这感受也可以像情歌一样亲密,显示出黑暗宇宙中的一颗诗心。刘慈欣的独特艺术就是将最深不可测、最无法形容的世界化为诗意的文字。他让崇高跌入二维的书写平面,让无限丰富的宇宙细节变成虚拟的信息流的诗。

弹星者代表了刘慈欣科幻世界中最崇高的形象。他描绘了两种弹星者的形象。一种是以超维智能为代表的神一样的存在,刘慈欣也称其为宇宙艺术家。比如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说《欢乐颂》(2005)中的“镜子”,他来到我们的太阳系,用太阳演奏太空神曲;或者在另一篇短篇小说《诗云》(2003)中,一个爱上了中国古诗的外星人,耗尽太阳系的所有能源,创造一个包含所有可能诗歌的“诗云”。这些故事中的崇高感结合了科学与艺术的理想巅峰,照亮了理性和理想的世界形象。在这种意义上,弹星者本身就是宇宙崇高感的体现。

但是还有另一种类型的弹星者,是所谓的“低熵”弹星者,也就是被歌者发现并清理的地球文明。他们是人类,一个还没有真正离开母星、进入太空的无知而无畏的物种。人类渴望探索和接触一个比他们自己的世界更大的世界。但在《三体》的世界中,他们对宇宙的本质一无所知,刘慈欣把宇宙比喻为“黑暗森林”,这是一个冷酷无情、容不下道德和伦理的地方,生存主义决定了文明之间任何接触只会导致一个结果: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殊死搏斗。人类作为“低熵”文明,他们天真地弹奏自己的星星,把自己暴露给来自深空的威胁,无意中邀请更先进的文明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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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为弹星者,这些低熵生物,也就是平凡世界中的人类,与来到我们的星系弹奏太阳的神一样的超维物种有更多的共同之处。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无论是神还是人,都具有艺术天性、对事物的好奇以及自我表达渴望;他们共享着一种相似的对理想主义(而不是生存现实主义)的承诺——这也是作者本人与之共享的,他的科幻奇观主要是通过弹星者及其类似形象的奇妙壮丽而得以提升。弹星者代表了追求自由的意志,而在刘慈欣的短篇作品中,他们通常化身为超乎想象的神级智能生物,这也许是为什么韩松将刘慈欣与庄子相提并论,庄子有关各种超级生物的寓言表述,代表了古代中国人对自由的向往[4]

刘慈欣的异托邦科幻想象超越了现代中国文学长达一个世纪之久“情迷家国”的情结,他在民族国家和政治文化主题方面跨越了多个界限[5]。当他将人类世界的兴衰投射到天文尺度上时,对平凡现实的关注似乎已经消失。但是,尽管刘慈欣愿意仰望星空,他所看到的并不完全是光明和美好的。宇宙崇高也包含了其负面的自我形象,揭示了建立在科学规律基础上的零道德宇宙的黑暗内核,也反映出人类心中的道德黑洞。

黑暗森林被描绘为宇宙的本真面目,这个消极自我形象中体现了一种零道德的宇宙冷漠。黑暗森林颠覆了包括在中国流行长达一个世纪的进化论、乐观主义和乌托邦话语在内的政治愿景,刘慈欣在现代性的同一源头看到了黑暗的视阈,这个源头就是建立在二元论基础上的大规模社会变革的现代性计划。与通常站立在主体位置上的二元论理念不同,刘慈欣描绘了一个不同的情景,暗示着即将来临、不可避免的灾难,是进步、革命、现代化的后果,人类不是宇宙的主体,而是被消灭的劣势他者。因此,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将希望的原则改写成了一个末日阴谋。如果黑暗森林就是宇宙的宿命,那它其实一直就是一种退化的过程,与进化正好相反。刘慈欣在《死神永生》中解释了从宇宙起源开始的降维过程,曾经有过一个元初无形的伊甸园式的十一维宇宙,它是超越时间的,但在时间开始之前,它就已经覆灭了。在斯宾塞主义的黑暗森林中,智能一旦自觉,为了生存就开始了杀戮[6]。神级文明战胜的方式,就是降维打击。我们的三维宇宙,已经是古老星际战争从十一维逐步降维的遗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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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森林中的幸存者并不是那些低熵的弹星者。他们是另一些被称为面壁者的生物。面壁者是狡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在黑暗森林中藏好自己,清理一切,先发制人,率先攻击任何可能构成挑战的文明。歌者,尽管他有着高等的智能和对诗歌的理解,也仍然可以被认为是一个面壁者,一个秘密在黑暗森林里巡逻的无名代理人,他在黑暗中消灭竞争对手,保护母星的文明。面壁者是现实主义者,是幸存者,他们在很多情况下,是非人道的技术人员或者所谓的后人类主义者。他们依赖科学知识和技术创新,唯一的目的就是生存,他们把生存放在了与人文主义相关的一整套价值观——自由,平等,民主——之上。

因此,面壁者在持续的宇宙冲突中创造出来的世界形态,大多数已经退化为技术型专制统治,或反乌托邦后人类世界。刘慈欣在《黑暗森林》中描绘了军事化的星舰文明,为他们优先考虑生存主义而不是人文主义的抉择做出辩护。在极端情况下,刘慈欣甚至颠覆了鲁迅的“铁屋”隐喻,创造了自我囚禁、自我退化的微型“后人类天堂”,这无疑是对怀有希望期盼美好未来的一种讽刺。这条斯宾塞式进化(或退化)线上生存主义的最终形象,出现在刘慈欣的中篇小说《微纪元》(2001)中,人类为了躲避太阳引发的灾难,通过基因改造工程,将身体缩小到无法见到的亚原子尺寸上,从而在末日后的地球上生存。他们不再是人类,失去了所有的历史记忆,过上了无忧无虑,无重力,也无目标的生活。关于“微纪元”的这个故事,并没有隐藏“后人类天堂”的丑陋一面,这是建立在人类种族灭绝和彻底遗忘人类历史的基础之上的。这个后人类的未来是福还是祸?或者,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说,“微纪元”证明了刘慈欣基本的后人类主义立场,即人类只是生命进化中的一个阶段,一个短暂的过渡,最后将被更适应宇宙环境的智慧生命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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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星者,无论是崇高的超维生物,还是无知的人类,都带有一个理想化的潜在自我形象。他们试图以自我为中心,不断发展、创新、自我表达,但是,在刘慈欣的黑暗森林理论下,他们的无知与理想将导致自我灭绝。只有面壁者,那些实用的生存主义者,甚至可能是非人道的清理员或后人类主义者,才有可能在黑暗森林中生存下来,这是刘慈欣的一种悲观主义的生存哲学。

赞赏刘慈欣的人认为,他“单枪匹马将中国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级水平”[7]即使这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我们可以公正地说,刘慈欣在制造中国科幻新浪潮上的努力,相当于金庸(Louis Cha Leung-yung,1924–2018)在制造新派武侠小说上的功用。被粉丝们称为“大刘”的他,被誉为中国的骄傲。刘慈欣《三体》三部曲在国内外的非凡成功,也与中国政府推动的“中国梦”相呼应。那些阅读《三体》小说长大的一代人,包括一群新的激进知识分子,虽然深深地被刘慈欣的宇宙庄严之美所吸引,但他们在全球竞争加剧,尤其是中国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对抗中,将黑暗森林理论化,将面壁者的策略作为现实政治。或许刘慈欣自己都未曾预料到,他的世界观会引发一种新的政治意识,他们最初是“三体党”,也自称“技术党”或“工业党”,他们代表一种新声,在国家治理与技术主义、爱国主义与科技主义、共产主义与网络主义的结合,从传统意识形态中脱离出来,却更激进地推动二十世纪初就存在的一些现代型命题[8]刘慈欣无法控制对他的作品的解读,更不用说对他作品的接受了,但近年来,强调刘慈欣科幻的民族主义色彩,在国内环境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趋势。三体宇宙正在入侵中国的现实。


但我认为,刘慈欣的科幻之所以有其无可替代的魅力,并且作为中国唯一走出国门,在世界范围内都取得成功的当代文学作品,并不是仅仅因为“黑暗森林”而成立其世界观的。我要提醒的是,将黑暗森林带到太阳系的歌者,同时也是一个诗人。而刘慈欣的小宇宙(674宇宙),让女主人公程心活到宇宙的最后时刻,也是一个诗意的浪漫空间。黑暗森林的诗心,才是这整个三部曲中能够超越无解的现代性命题、面对此时此刻的当代性打开无限可能性的时空翘曲。

在这一组文章中,我将解释刘慈欣的方法:从文学的技术层面解释的方法,从科学的理论层面解释的方法,也有从超越物理的诗意解释的方法。我所意欲做的,是将刘慈欣的科幻诗学从黑暗森林的政治宿命中解放出来,在刘慈欣无穷繁复的二维化过程中,发生的事件是新巴洛克的诞生,也是一种“新”文学的诞生。他在词语的间隙,像福柯解释博尔赫斯的小说时所说的那样,撕裂了词与物的连续性,在词语中打开深渊。这深渊既是黑暗森林,也是诗心之所以存在的地方。正如鲁迅所说,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注释:

[1][2][6]刘慈欣:《死神永生》,刘宇昆译,纽约Tor出版社2016年版,第 470-471页、474 页、559 页。[3]康德对崇高的概念化可参见伊曼努尔·康德《审美判断批判》,Hackett 出版社1987年版;康德:《关于美与崇高感的观察》,加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4]韩松对刘慈欣与庄子的比较可见于刘慈欣的著作《球状闪电》(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的封底。[5]参见夏志清《情迷家国》,载于《现代中国小说史》,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33-554页。[7]严锋《光荣与梦想》,载于刘慈欣著作《流浪地球》,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8]王晓东《中国的工业化将决定中国与世界的命运——兼论“工业党”对决“清华党”》,《绿叶》2011 年第1期;卢南锋、吴静《历史转折中的宏大叙事:“工业党”网络思潮的政治分析》,《东方学刊》2018 年第1期;余亮《“工业党”意识,一种被忽视的人文精神》,《东方学刊》2019年第2期。作者单位:美国韦尔斯利学院本文刊于《小说评论》2023年第4期,原创内容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往期回顾

新刊|《小说评论》2023年第4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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